博一有感

 

来到芝加哥一年之后,我搬到了新的公寓,又开始了新的一年。本来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但是当我把钥匙还给公寓前台的时候,种种复杂的感受涌上了心头。

这个钥匙把过去一年的我割了下来,锁在了那个小小的公寓里。在还钥匙之后的那一瞬间,我似乎能感到我的一部分在我面前再见,再也不见。我又变成了一年前的我,那个初来异乡的浮萍,独在异乡的异客。

有点慌乱,有点悲伤,有点感慨。

所以,我想给过去一年写点东西。这样,不管以后的我身处何方,都能顺着这些文字所组成的小小隧道,穿越无垠的时间,重新看看那段时光,重新想想那些问题。虽然写下来这些文字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甚至要把我自己血淋淋的剖开,但是我相信这会给我带来无坚不摧的力量。

AEPP

暑假后半段,开学之前,学校组织了一个英语教学活动叫做AEPP。

对我来说,这个课程与其说是个英语课,不如说是一个帮助我探索芝加哥周围空间的一个小游戏。暑假的时候校车中午停运,所以为了上课,我和林刘(同项目的同学)步行从所住的公寓走到学校,顺便熟悉了学校的周围。对于初来乍到的我来说,能够从容的用身体来感受即将居住5年的城市称得上是一份豪礼。一切都是陌生新鲜的。感官变成了这个城市向我讲述自己的桥梁。上课的时候,老师向我们介绍了和gentrification有关的一系列知识。在住房政策和经济发展的双重影响下,资本涌入芝加哥,极大地提升了周围的物价,于是贫穷的人们被挤出自己熟悉的房子和社区,被迫抱成一团,走向芝加哥南部。贫富差距就这样越拉越大。这也让我理解了为什么从50街到49街就像突然一瞬间从繁华走向落后。课程的最后,我和三位小伙伴们走到了芝加哥非常靠背的neighborhood: Edge water/Andersonville。那里是一个和我所在的neighborhood(hyde park)又有极大地不同。那里对LGBTQ和狗狗非常的包容,可惜物价略高。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们去那里的时候刚好赶上了那里每年一度的yard sale,随便挑了一家采访,就刚刚好采访到了一个gay couple。他们从一场马拉松相识,然后为了彼此从芝加哥的downtown搬到Andersonville。从他们给出的几个时间推算,两人可能是四五十岁的时候才认识了对方。颇有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那种在求而不得放下执念之后却又刚好遇见的,带着感伤的浪漫。课程结束之后老师带着第一次去downtown的我们一起逛museum,吃甜品,逛商场,玩的不亦乐乎。

可惜啊,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NSDI

开学之后,我便正式开始了博士生涯。刚刚开学那阵,我advisor说有一个project在暑假期间刚刚做出来关键的结果,想要赶nsdi(计算机网络方面的顶级会议),缺人手,希望我能加入。抱着一部分想帮助别人的愿望和一部分想证明自己的的决心,我加入了这个project。可我没有预料到,那一个月从每天都要update开始,慢慢演变到了每两个小时update。最后一天睡在实验室里面,醒来浑浑噩噩的把最后几个结果弄完,把论文交上去之后,我被熬得精疲力尽到有点干枯的状态。于我来说,这算是计算机网络这个研究方向用不那么温和的方式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想要触碰到计算机网络有关的顶级会议,光靠一个漂亮的idea和核心的结果是远远不够的。人们希望能这个paper所呈现的系统在现实世界中,面对各种各样的数据,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使用,收到各种各样的冲击的时候依旧应对自如(这就是所谓system benchmarking)。为了回应人们的这些期待,我们需要做各种各样的实验。这些实验背后的繁杂和琐碎远超我当初的预想。

另一方面,这段研究我不那么喜欢。我喜欢自然的研究。所谓自然,意指提出的解法本身不能像是莫名其妙猜出来的,而是从问题本身自然的诱导出来的(这里我实在找不到比诱导这个有一定数学背景的词妥帖的词了,诸君海涵)。如果对问题的形式化和所提出的解法能够有某种精巧的,对偶的形式。甚至够让人会心一笑,那就好上加好,甚至称得上是梦寐以求了。

现在想来,也许那时的我就已经有强烈的把研究的过程和美学看的比研究的问题本身更重要的倾向。

开始自己的研究

由于上一篇paper投出去需要等待review的结果来决定是进一步的完善和丰富,抑或是进行最后的修改,所以我得以开始真正的属于我自己的研究。这个时间点对我而言是一个完美的平衡。上一个项目帮助了我初窥这个领域,隐隐约约的孕育出我自己的想法,却同时没有把我绑缚住。有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股子那种略显莽撞但是无比自信的冲劲。

也正是在这个时间段开始,我和导师开始频繁的进行在与研究有关的话题上的碰撞。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两个讨论。第一个讨论是有关研究的方法论的。当时的我总觉得应该把问题本身想清楚再去做实验。所以和导师的讨论一直停留在对问题本身的讨论。过了几周之后,我导师找我聊了这个问题。他说,先把问题想清楚这种先理论后实践的研究方式在计算机系统这个领域并不适合(当然先实践后理论的方式也不适合)。因为在计算机系统中,很多问题是不做实验就想不清楚的。很多问题的解决方案藏在微妙的细节中,很多看似美好的方法很有可能反倒会使整个系统变差,很多优秀的发现是意料之外的意外。所以,做实验和想问题本身是一个相互增益相互迭代的过程,就像人的两条腿一般缺一不可。(我导师也曾经跟我说过,计算机系统没有李白,可能也是这个意思。)第二个讨论是有关什么样的idea是被计算机系统领域欣赏的idea的问题。计算机系统领域有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一个倾向。就是希望paper要有所谓fundamental的贡献。Fundamental指的是每一篇paper不仅要提出新的方法,还要彻底否认前人做的某个假设。换句话说,paper必须要点出前人的处。举个例子,假设有人发现把某个已知方法的某一步从线性回归变成了svm,整个系统的性能会提升一倍。这种工作就不fundamental,极有可能发不了paper。但是如果有人发现某个问题有一个全新的性质以前的人完全没有看到,这样的工作就算作fundamental。当然,这种倾向自然有它的好处:fundamental的paper能够让人耳目一新,并且能够在极大程度上影响后来者的工作。但问题在于,这种取向会某种程度上阻碍人们在某个已有的工作上继续完善润色。然而这种完善对于将研究真正落地来说是关键所在。

在和导师的反复讨论中,我最终确立了一个新的点子。这个点子最终变成了我现在正在做的project。

有趣的是,这个点子和我在刚刚开学的时候做的那段研不甚令我满意的研究有分不开的关系。这个点子于我而言,是不断的拭去上一段研究的灰尘,真正看到里面藏着的宝玉的过程;也是我更进一步了解我想要什么样的研究的过程。换句话说,它不过是我重新定位和确立我自己的研究的副产物。找到了自己喜欢的道后,其他的一切从最终的目标变成了路上的风景。想必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也做如是观。

NSDI拒稿,转投SIGCOMM

说起来有点逗,我们的论文部分由于没有引用一个只发表在workshop,而且关系并不密切的工作而被reject掉。然而作为系统会议的另一大特点,就是不同的会议很可能有一样的审稿人。所以如果论文被拒掉转投的话,必须要加入新的东西。要不然极大概率继续悲剧。同时,我们这篇论文本来的第一作者换了方向没办法在这个论文上继续工作。于是在和我导师讨论过后,我临危受命,挑起了整篇paper的担子。我第一次体会到在系统领域做first author的压力。之前作为非first author的时候,不管干多少活,心里面也都会抱着paper中和不中不是非常打紧的这个念头,只要做到我份内的事情就好。然而当我身为first author的时候,paper中与不中都变成了自己的事。我突然发现,一方面,无论付出了多少努力,paper都不能保证一定可以中,只能保证中的可能性增加;另一方面,任何一点点努力,都可能变成压倒reviewer心目中天平的最后一点砝码。于是,写paper变成了一场颇有些壮烈的飞蛾扑火。用尽浑身的力气去靠近那团火。近一点,再近一点,不论白天黑夜,不论周中周末,不论外界风云如何变幻,只论耕耘,莫问收获。

这段旅程绝对称不上是享受,却是做科研,尤其是做计算机系统的科研的一种不可或缺的独特体验。

COVID

在投完稿之后的某个平凡的一天,我导师说可以在家工作了。我把东西收拾了一下之后就开心的回到了公寓。

可是我没想到,这会是“诀别”。那天之后,我和外界的联系方式,基本只剩下网络。我的生活变成了一个圆圈,一个循环。我在里面转啊转,只找得到入口,找不到出口。

妈妈告诉我,疫苗可以给这个圆扎出一个出口。我就抱着这样一个盼头,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很想在COVID上多说一点东西。但是,COVID与我而言是一种剥夺式的经历。所以我不想多谈,也没什么可多谈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SIGCOMM中稿,准备camera-ready

得知SIGCOMM中稿的当天,我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和欣喜,发了我许久不发的朋友圈。

科研之前与我而言,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有还未有形成paper的机会就中道崩殂的的project,也有经过数次recycle之后,热情渐渐被消磨殆尽,不愿再折磨自己而放弃的project。似乎,我所做的努力,只不过是在科研的门外辗转徘徊。

然而,困难不会将我打倒。我依旧坚定不移的相信着自己并不差,只是需要再努努力。我依旧不甘于成为一个能一眼看得到终点的人。我依旧希望能够做出自己可以满意的工作。我依旧相信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言归正传。得知了SIGCOMM中稿之后,就要开始准备camera-ready(也即最终版本)的写作了。可能有些读者不太清楚,在我做的这个方向里面(computer system,计算机系统),所有paper的acceptance都是conditional acceptance。也就是说,如果最终修改出来的camera-ready的版本不合reviewer的心意,理论上reviewer可以选择拒掉这篇paper。这个制度的目的就是为了督促paper的作者准备最终的camera-ready之时不要懈怠。

之前由于投稿投的仓促,我只有精力去做实验画图表。论文主要是由我导师在写。所以说,这次准备camera-ready的过程,是我第一次开始正式学习论文写作。我没有预料到的是,这种写作对我来说远比我想象中的痛苦。不断地思考别人会怎么看我写的东西的过程,和不断寻找更简洁的表达的过程,与我而言就像是强迫自己审视自己一样,像是亲手拿着刀子,颤抖着的割开自己的创口一般。这让我在精神上无比疲倦。

一年前的我绝对不会意识到,PhD从来都不是几篇paper的集合。一个人作为一个学者,在追求科学上的缜密,和追求被更多的人听到看到的路上,竟然要毅然决然的用伤痕累累的双手,伸向那朵带刺的玫瑰,用带着泪水的笑容拔掉玫瑰上沾着血的刺,放在自己的心口。然而经受过的这些零落成泥的痛苦,会变成滋养自身的春泥,变成一抹游丝般的暗香。

暑假

在投稿完成之后,暑假也正式来临了。总算可以彻底开始一段新的征程,值得庆祝。然而略略有点悲伤的是,我们组有好多个本科生来实习。因此我需要为这些本科生准备project,并且和他们进行频繁的sync-up。我自己的科研风格是比较独立,所以在这个过程中也在不断的学习磨炼自己,可以说是痛并快乐着。如果得空,我会写写和其他人合作的一些感受。诸君敬请期待。

结语

虽然我也只是刚刚走过了这个旅程的五分之一或者六分之一,然而却对博士这两个字有了不少全新的认知。我之前认为博士的收获就是几篇paper外加一个dissertation。现在想来,这个观点完美的错过了博士生涯所提供的精华。博士生涯的精华润物细无声的藏在追求这个学位的过程中,而不在这个学位的几个milestone上。这个过程慢慢的教我如何在一个模糊的问题上划定结构,面对阻碍时如何解决或者绕过,如何有效的和不同的观众通过不同的方式沟通,如何独立,坚定,持续的向目标努力。

所以说,博士是一个创造知识的旅程。这个旅程虽然时有孤独和畏惧,然而却有它自己独有的快乐。不同于通过诸如游戏,甜品获得的简单快乐,这种快乐是内蕴的,悠长的,如同月夜下散发着微光的河流。正如李健所说的,当你看着自己真正用心创作出的作品的时候,你会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富有的人。

然而,为了获得这份快乐,内心里面要有那种愿意为了追求这个领域里面新的东西而克服困难的热情。在科研路上走到幽暗昏惑,撞到头破血流的时候,这种热情会给予你百折不挠的力量。最理想的状态,是这部分热情变成了改变这个领域,乃至于通过改变这个领域改变世界的情怀。知行合一,该是怎样的快乐啊。

过去一年已经过去,新的征程就在眼前。趁着锐气未失,热血未冷的这股子劲,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