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后半段:有关选择与诚恳

 

在博士的后半段,我开始问自己为什么要科研。

对我来说,科研像是一个游戏一样。问题本身像是一个复杂但是有迹可循的迷宫。顺着前人的工作在迷宫里慢慢探索。一开始总会处处碰壁。但是不打紧。会有一天,之前积累的所有观察会突然汇聚到一起,形成一个新的idea。有了这个idea之后,突然好像拥有了这个迷宫的地图,原本模糊的问题开始展露清晰的结构,迷宫的出口处也悄悄亮起了一盏小灯。想出了这种idea的一瞬间,就好像是用自己的力量在人类智慧最前沿钻破了一个洞一样。这个洞看起来小(也的确是很小—毕竟只是某个特定问题的特定idea),但是对于那个从洞里钻出来的我来说,有种破茧而出的快乐。

一开始我以为大家都这么看待科研(不止一次听到过科研就是为了满足智力上的好奇心这种说法)。然而,在和大量的研究者聊天之后,我发现很多人持有另一种观点:科研是一种获得影响力的手段。 在人们阅读论文的同时,人们也会感受到作者对科研的态度和为此付出的努力,从而改变对作者的看法。 这种影响力可以作为筹码转化成别的东西(比如说钱)。一个印象深刻的例子,记得在微软研究院实习的时候,Ranveer说过相较于把赌注押在项目本身上,他们更倾向于把赌注押在人上。毕竟,没人可以知道未来在什么方向,但是只有特定的人才能从创造未来。而科研所构筑的影响力就是人的因素的重要一部分。

然而这个观点在我听来有种言外之意:科研更像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也更像是完成工作的技术,而不是为了成为一个科学家。想到这一点,我不禁问自己:如果我真的成为了有影响力的研究者,我又会想去做什么呢?

在这一瞬间,在博士路上所经受的科研训练都帮不了我。科学只能告诉我们什么东西是符合逻辑的,但是没办法告诉我们什么东西是值得追求的。

面对这种问题,我想每个人都只能独自寻找自己的答案。


博士的后半段,我自觉在学术写作上有了进步。当然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花了很多时间在写作上,但究其原因,是我自己的一个微妙的心态变化:我不再把问题当成敌人了。

刚开始读博士的我,会觉得问题是敌人。这点我想大家都不惊讶。毕竟生活中的大量问题,本身并不只是指向对事件本身的讨论,也经常含有对人的攻击。比如,有人借东西没有借到的时候可能会说说“就这么点东西都不借?”,用以嘲讽对方的吝啬;或者当上司看到下属这么长时间还没出结果的时候问“你是不是最近不太舒服”,明面上是对身体的关心,但是言外之意是“是个正常人都不应该这么长时间就出了这么点结果”,其实是对能力和工作态度的质疑。

这种话里带刺的问题不容易回答。我想原因有两个。第一,在生活中回答问题要面对的敌人,不只是问题本身,还有问题背后的人心。接着上面的两个例子。回答“就这么点东西都不借?”这种问题的时候,不仅要回答“这个东西借不借”这个问题,还要化解对方脑海里“这点东西你都不借你咋这么吝啬呢”这种对于人品的攻击。上司问“你是不是最近不太舒服”的时候,要回答的不仅仅是身体舒不舒服,还要去侧面消解上司脑海里的“就这点事你都做不出来你是不是能力不行”这种质疑。第二,当别人挑起攻击的时候,他们想要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胜利。就算道理站在我们这边,我们的反驳经常不会让他觉得我们是对的,反倒会激发别人战胜我们的欲望,最终变成语言上的暴力,情绪上的互相攻击。

最终我发现,这种问题不回答是最方便的。既然大部分时候争论并不能解决问题,那就不争。夫唯不争,故万物莫能与之争。

然而,在科学研究中,问题扮演了另一个角色。它不再是用来攻击别人的武器,而是接近世界的工具。

问题兼具着两种属性。首先,问题帮助我们思考世界。每当我们脑海里的模型和世界运作的规律不符的时候,就会产生问题。而回答这些问题,就是在帮助我们更接近世界运作的规律。比如两小儿辩日的故事。 其次,问题帮助我们看到我们和别人的不同。当别人问出了我们未曾想过的问题的时候,说明某个我们觉得自然而然的点别人可能有疑惑或者持有不同的意见。尝试去解答这样的问题,我们会更深入的了解别人。

学术写作的核心,就是改变别人对世界的看法。而我想,对问题的建立和回答,就是连通别人和世界的桥梁。问题让我们一次次重新审视自己工作的优点和不足(同时也会让我的心情跌宕起伏)。

我想,也正因如此,科学研究者需要愿意回答一切问题的诚恳和勇气。承认自己的不足,才能改过再来。一直觉得自己牛逼,就只会映射出一个一成不变的自己。

我们都在黑色的夜晚里面寻找着光明。